下工的时候已是午夜，再加上大雨，街上已经见不到什么人。
闻怜道从酒馆出来，正好碰上坐在门外长椅上躲雨的铁师。
想不注意到才难，他那一头暗红色的短发实在很扎眼。
“哟，来喝两口吗？”
他同时也注意到了怜道，举起手中蓝色的啤酒罐子晃了晃。
闻怜道则是轻轻摆摆手道：
“不了，刚刚吃太饱，一点东西也塞不下了。”
“真可惜，‘薄雨’牌的酒在这里很难买到的。”
说完，他脸上一点也不见“可惜”的样子，仰着脖子咕嘟咕嘟将罐子里的酒一饮而尽。
“噗哈，在这样的大雨里畅饮，也别有风味啊。”
闻怜道静静地看着屋檐下几乎要连起来的雨水，铁师则从一旁的塑料袋里又取出一瓶啤酒，漫不经心地说道：
“在想什么呢？”
“在想怎么回去。”
“住的地方还挺远？”
这次闻怜道却没回应他，只是看着外面轻轻点了点头。
铁师手指一弹，熟练地拉开罐子上的拉环，泡沫一下子漫出来，他连忙弯下脖子凑过去用嘴堵了上去。
“唔......好险好险。喂，一时半会雨也停不了，在这坐会吧？”
他说着一手拿着啤酒，一手拍了拍身边的椅子。
“反正都这么晚了，还是说，你这大半夜的还急着去赶什么约会？”
“倒也没有......那打扰了。”
闻怜道想了想也不矫情，隔着一米的距离坐在了铁师左边。
他看了看铁师，有些好奇地问道：
“你带了伞吗？”
“嗯？”
“你身上看起来一点没湿啊。”
闻怜道说着弯下腰用手使劲拧了下自己的裤脚，几颗水滴不情愿地滴了下来。
铁师听了，喝了口啤酒，沉吟了下说道：
“算一半吧，我之前蹭朋友的伞过来的。”
“朋友走了？”
“早走掉了，带着伞。”
这样啊，还真是一半一半呢——闻怜道说着低下头，换边拧另一条裤脚。
铁师看着他的动作，问道：
“话说回来，你就这么拖着淌水的裤子进的‘四平庄’啊，老板娘没把你赶出来吗？”
他说着还露出有些钦佩的夸张表情来，闻怜道却歪了歪头：
“四平庄？”
铁师有些无语地指了指闻怜道的头顶说道：
“就你刚才出来的酒馆啊，你不会不知道吧？”
“嗯，是别人带我来的，第一次来没注意到名字......”
他说到这突然停顿了下，眉头渐渐皱了起来。
“不过这里的老板娘.......”
“这里的老板娘？”
看着一向面无表情的闻怜道突然神色凝重起来，铁师身子前倾好奇地追问。
于是他就听到闻怜道板着脸认真说道：
“下的‘泥水面’确实名不虚传，非常的，富有趣味。”
“......是哦。”
铁师听了大失所望地转回身子，喝了口啤酒。
闻怜道也没注意到他的反应，补充道：
“老板娘人很好，没在意我身上有水，还给了我一块毛巾擦干头。”
闻怜道这时后知后觉地看着铁师，问道：
“怎么，你被赶出来了吗，你身上也没湿啊？”
仔细想想也挺奇怪的，明明就在酒馆门口，却提着一袋啤酒坐在外面喝。
哈哈，铁师听了干笑一声，掩饰尴尬似地喝了口酒，生硬地转变话题道：
“就别说我了......你觉得老板娘怎么样啊，是个美人对吧？”
闻怜道倒也没在意，听他的话，老实地点了点头。
“是吧，在这附近，不对，应该说在整个衍居都相当有名气——‘四平庄的蜘蛛夫人’。”
“蜘蛛？”
“对啊。编织巢穴，勾引猎物；待其迷醉，将其吞吃；金银散尽，魂消骨残——将客人身心都压榨地渣都不剩，不觉得很色情吗？”
仿佛看到鱼儿上钩似的，铁师饶有兴致地、连珠炮似地继续说道：
“你别看现在这么大的雨，等再晚一会，四平庄门口肯定又要排起队来。而且啊，来这里的人，十个人有九个是冲着老板娘来的。”
剩下的那一个就是你，他说着指了指闻怜道。
闻怜道本来想说“那你也是吗”，可想到他刚才难堪的样子，便知趣地闭上了嘴。
“明明才开了不到两个月的时间啊.......”
他说到这，声音低了下去，目光转向雨中的某处——在嘈杂的雨声中，仿佛自言自语。
有那么美吗，闻怜道却没什么印象了，他一向对这种事比较迟钝。
他随着铁师的目光也看向外面滴滴点点的夜色，脑海里则浮现出——一颗痣来。
是老板娘的痣，在她一侧的锁骨上。
当时她正弯腰低下身子为坐在一旁的曹海年填酒。
头微垂，纤细洁白的脖颈自然而然地弯下，领口随着弯身微微敞开。
——那颗小小的黑痣，点在她裸露而出的，光洁的肌肤上。
她的皮肤兴许真是蛛丝织成的，洁白又光滑，在昏黄的灯下，游走着妖艳的光泽。
仿佛是熟透了的果实上长的黑点，从那颗痣里散发出魅惑的熟成香气。
他还记得刚才在餐桌上，几杯酒下肚的刘子良把嘴巴凑到他耳边压低声音说——你看到了吧——然后他接着说，他觉得老板娘的那颗痣，就像是不小心滴在宣纸上的墨滴，让人忍不住心生把整张纸都弄脏、涂抹上自己色彩的冲动。
闻怜道大概明白他话里的意思，只是没什么共感。
也许是因为他太专注于吃面，现在他对于老板娘的记忆，也就只剩下了那颗小小的黑痣。
不过老板娘留给他的印象确实很美，很妩媚，却又很清澈——就好像是水底多彩的珊瑚，有着青烟缠绕。
外面的夜里下着这样大的雨，让那美越发显得有些不真实，像海市蜃楼。
对了，雨。
想到雨，闻怜道突然回忆起什么，他转过头对铁师说道：
“你说外面在下雨，之前，在流水线上的时候。”
“好像是说过来着？”
铁师听了晃了晃脑袋，心不在焉的样子。
闻怜道却很感兴趣似的，追问道：
“你是怎么知道在下雨的？”
铁师看了他一眼，喝了口酒，嘴角微微翘起，反问道：
“如果我说我是闻到的，你相信吗？”
“哎？”
也许是因为第一次看到闻怜道张着嘴不知所措的表情，铁师哈哈笑了起来。
于是闻怜道的表情又切回到往常的样子，铁师见状摆了摆手说道：
“哎呀呀，因为你总是一副正经八百的样子，我就想逗逗你。”
“让你感到无趣还真对不住呢。”
铁师也没在意闻怜道面无表情的反讽，他晃了晃快要空了的罐子，接着说道：
“不过，我说的话是真的。”
“闻到的？”
铁师一边点点头，一边仰着脖子把剩下的啤酒灌下肚。
闻怜道看着他又弯身在塑料袋里翻找，歪着头问道：
“真的假的，闻到雨的气味吗，怎么做到的？”
“想学啊，那就把这瓶酒喝了。”
铁师说着直起身，双手各抓着一罐酒，右手往他面前一伸。
“......”
闻怜道看着他伸过来的手，沉默着想了想，叹了口气接了过去。
“对嘛，这才是我的好小伙。”
“才不是你的好吧。”
他一边呛回去，双目注视着手中躺着的蓝色酒罐——如铁师所说，上面印刷着“薄雨”两个字。
“怎么了，不喜欢吗，很好喝的哦？”
铁师看他盯着啤酒罐子发呆，舔了舔嘴唇上的酒沫问道。
“倒也没有不喜欢......”
“放心吧，不用你出钱，我请客。”
“......哎——咕嘟咕嘟咕嘟，哈啊。”
也不知道为什么，闻怜道轻轻叹了口气之后，才利索地打开啤酒罐，狠狠地灌了一大口。
铁师则眉目含笑地看着他，问道：
“怎么样？”
“......很爽。”
“是吧。”
两个人坐在那里，看着大雨，沉默着喝了几口酒。
好一会，闻怜道才听到铁师开口：
“雨的气味啊，要从一个故事说起呢......”
“‘就是在这样的雨天’。”
闻怜道突然打断他，铁师听了睁大眼睛看着他。
“哎？”
“当时我还在想没头没脑的——你要说的故事，该不会就是从这句话开始吧。”
“你，该不会记性很好吧？”
“......所以说，这样的雨天，到底怎么了？”
“想听？”
闻怜道指了指外面，无可奈何地说道：
“反正下着雨也没处去。”
“这故事可没什么意思哦？”
“反正下着雨也没事做。”
“挺长的哦？”
“......反正雨也不像是很快就会停的样子。”
那好，铁师说着喝了口啤酒，又露出一副卖关子的表情，转过头看着闻怜道，问道：
“你，听过‘六大炉’吗？”
衍居的夜，一场不受期待的雨越下越大，许多人被困其中。
月光被夺走，风波渐起,争端酝生。伴随着远方穿透乌云而来的雷鸣，不知起于何处的狂澜正从暗处汹涌而来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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